我也回去了,到家换了衣服,冲个澡,睡了一觉。我睡到太阳照着我的脸。我感觉阳光特别温暖。新一天。美好的,新一天——仿佛什么都能重新开始。我的心里痒痒的,像小草顶土冒芽儿似的,长出一点儿希望。我趴在窗台上,瞅着大大的太阳,我听见旁边小学广播喇叭里放着欢快的音乐。哦,我想起来,今天是六一儿童节。
我忽然涌起一阵热辣辣的冲动,赝品也要造反,我要公平竞争——我要干掉那个大傻|逼,取代他,成为郑小恕的男人。我要保护那个小傻子,不让他再那么哭,不让他遭一点儿罪。不,我再也受不了他那么哭了。我又想,要是我干不掉那个傻|逼呢?要是那个小傻子,就是痴心不改呢。我想,那也没啥。我想,只要我能守着他,叫我做个赝品也行。
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儿,就是摆平那个录像。我就给你发了短信,你问我,我当时到底想跟你说什么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,穆岚。我想把你约出来,不仅是为了那录像。我是想告诉你。以后,那小崽子归我管了。你们谁也别想再欺负他。
我给你发完了短信,心情特别好。我给我妈进货,帮她出摊儿。站在大街上,美滋滋的,烙煎饼果子。谁知道呢。忽然,街上有人叫起来。卧轨啦。有个小孩儿卧轨啦。
他死的时候我没看见。
孟凡斌倚着窗台站着。面对着我。那两眼,好像挖空了。
他死的时候我没看见。
他又说了一遍。
他不再说话。
我也不再说。
破烂的小阳台,像一个岑寂的泥潭。我在这里,陷,陷。
我不想继续对你们剖析我那丑恶的心灵。直白地告诉你们——即使我对那个孩子——我,我们都已经三十好几,而他永远只有十六岁,真的,如今,对我们,他就只是个孩子——即使我对那孩子干出了那么多猪狗不如的事,即使,我已经逼得他自动结束区区十六年的短暂生命,卧在冰凉的铁轨上,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,无可追究的,含糊不清——好叫我们,姑且体面地,逃脱一切罪责——即使如此。我仍然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,恨他!
不可开解地恨他!
我恨的就是!
凭什么!
他总是那个受害者!
总是那个纯真,高洁的爱人!
总是使所有人痛心、追怀、泣血铭记的在最美好的年华夭亡的死者!
凭什么,他总是牺牲!凭什么!他总在宽容!凭什么,他要受尽凌虐而一声不吭!凭什么伟大!凭什么高尚!凭什么,俯瞰我!同情我!谅解我!告诉我,穆岚,够了!
你说对了,我就是这么贪婪,无耻,连不幸者的不幸,也要去夺!
可是,
我真的愿意啊,我真的特别愿意啊,特别特别愿意啊,做一个受害者,我也特别特别愿意啊,去善良,纯洁,高尚,隐忍,去受尽凌虐而一声不吭,我也愿意啊,特别特别愿意啊,去做一个含恨而终的死者,化一只孤鬼,游荡在荒原,俯身向人间,去原谅,去和解。
只要,只要,只要。
只要那个人,肯像傻逼呵呵地爱郑小恕那样,爱我。
我不被爱,我是反面角色,我是叫人恨之入骨的,肮脏无耻的,施虐者,作恶者。
我是空心的,恶。
手机嗡了一声,我一个激灵。
是张欣怡:我到了。
我呼一口气,灵魂还淹留在十五年前。我拢拢头发,擦擦脸上的泪,胡乱回了她一句,那上来吧。
我把抽剩的一点儿香烟扔进垃圾桶,抬头瞅瞅孟凡斌——他还靠在窗台上,双眼空洞——没回过神儿呢。我说,别站这儿了。他一动不动,根本没听见似的。我刚要告诉他“欣怡来了”——手机又嗡。
我低头看,
我不上去了。
我回,
来都来了。
她回,
斌子该生气了。
又回,
我就在楼底下,你把他拉到阳台上,让我瞅他一眼,我就放心了。
我看了看微信,又看了看斌子。之前我总觉得张欣怡挺婊的,怕她爱斌子不够。今天才觉得,人是会变的。患难真情,她对他,够了,反而是斌子,心里念念不忘的那朵白月光,越是在车轮底下碾得支零破碎,越是,叫他此生,情难专,意难平。
我大概是忽然对张欣怡生出一种同病相怜吧。
我回了她,他现在就在阳台,看见了么。
她回了我,看不见啊。
啊,我想起来了。窗帘子挡着。
我回张欣怡,你等一下。
我去拉窗帘。窗帘叫孟凡斌压住了。他还像一头孤独、悲伤的大熊,贴着窗台,傻愣着。那一截子窗帘,就压在他后腰下。
我拍拍他,轻轻地叫他,斌子。
他猛醒了,抬起头,有点儿讶异地看着我,嗯?
我说,起来点儿,斌子。
他痴傻傻的,让我拉着,才离开窗台。我把窗帘子打开,把斌子高大的身影露出来。我向楼下扫视,黑洞洞的,看不见张欣怡——一个人也看不见。我的余光扫过对面楼,那对老夫妇的家。窗也黑了,老年人睡得真早。我想。
我把窗帘拉到一边,掖上。想到斌子说过,林警官交代过的,要把窗帘拉好,不能暴露。我想,他们知道什么呢。我也没法告诉他们——斌子才不会有危险呢。我和张欣怡给林经纶寄去的那段视频,我们检查得多仔细啊。不论是画面还是声音——一点儿也没暴露斌子。林经纶是万万不会找上他的。
我叹了口气,让开视线,站到斌子身后去。
斌子抬起头,对着我,那双深陷的,发红的眼睛,又发出那般奇异的光彩。
他对我露出一个痴痴的笑,你说,人死了是不是就能重来了。
我没说话。
他的笑,那么凝滞在他脸上,他好像进入了一种极乐般的梦幻。
就在这时。
“咣”的一声,闷闷的,像一颗喑哑的炮仗。
我还来不及叫。
斌子栽在我身上,把我扑倒。
我不能喘气,
林正明冲进来的时候,
我才看清,窗户,破了一个洞。周边,是纹路凌乱的,蜘蛛腿般的裂缝。
我战战兢兢地低下头,
血,流了我一身。
斌子扣在我怀中,那后脑上乱糟糟的黑发里,
一眼小洞,正,无声地,泻出一道鲜红。
我动不了,呼吸不了。我的双耳响起巨大的轰鸣。我在这轰鸣里依稀辨别出林正明跑下楼去,当当当当,紧张、沉重的脚步声,这脚步声变成鼓点儿,恶狠狠的,在我胸口敲击。我不知过了多久,恍恍惚惚,听见熟悉的乐音。我的手,摸索着,在地上一片温热的积血里,捡起我的手机。屏幕上,摇摇晃晃的,写着,张欣怡。我哆嗦着把手机划开,我说,斌,斌,
可是,手机那边,传来一个,沙哑而冷峻的,男人的声音,这声音,好像一把剃刀,从额角开始,给我剥皮——
穆岚,刘栋完了,就是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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