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暖融融的，像柔软的棉絮，轻轻盖在我身上。我抬起头，在这样的阳光里，晒得难受，微微地眯着眼。我踮起脚尖儿。才能够到阳台的窗。我搬来一个小凳子，呲着，把窗打开。初秋的微风吹进来，拂动我辫子上，小皮套儿里，溢出的几缕发丝。我捋捋它们，蹭蹭微微发痒的鼻尖儿。
我的手肘拄在窄窄的窗台上，掌心托着下巴，隔着一层玻璃，一米不到的空气，另一层玻璃。我看见她，撮着嘴儿，逗鸟笼里那只忧郁的雀儿。阳光，一针一针，金黄的绒线，勾出她的脸。那些紫红怕人的水泡和疮疤，也金光闪闪。
我望着她，长久地望着她，不含一点儿嘲讽、鄙夷——一点儿同情都不含。小孩子，尚未被污染的心，尚未被这世界粗|暴的偏见投射的，纯真的，直抵心灵的判断。我期盼，一场破壳而出的，温柔的接壤。我期盼，两个孤岛，两个存在，的交融和相连。在我最初的，童稚的印象里，这栋楼的501和502,501 和502，阳台上，各自困住的两个，年纪相仿的，孤独的小女孩儿，我和她，就像一对诡异的双头婴儿，像一棵并蒂莲。
那些，世俗的普遍观念里，所认为的，我的惊人的美貌，她的，惊人的丑陋；以及后来，我的，惊人的邪恶，她的，惊人的高洁；以及，剥开一层又一层的，皮肉，与表象后，我的，惊人的软弱，低贱，残缺，与她的，惊人的，坚毅，孤傲，完满。我们总在彼此，远望，彼此，映照。我只是仍在执拗地设想，若是，我偶然，鼓起勇气，朝她递去我的手。她，会不会握|住。
我睁开眼，病房的白炽灯，发出一点“嘶嘶”的声音。冰冷的药液，顺着那根透明的管子，一滴一滴，注进我的身体。我不合时宜地想起，上学时徐老师常常给我们讲过的史铁生。他那么多那么掷地有声的励志格言我全忘了——就那么一句，深深烙在我的心：我什么都没忘，只是有的事情只适合收藏，不能说，不能想，却也不能忘。
我从枕上，轻轻地扭过头。
李菁菁坐在那里，望着我。
我想，在这场延续十五年的，惨烈的阴谋、角逐，复仇与厮杀中，如果能有一人幸存，那只能是她。
我说，姐。
我说，我是，18年回隰桑时，才从别人那儿（我没有指出，这个别人就是张欣怡）知道的。我顿了一下，避开她的眼睛——你从那时候就喜欢的人，是他。
这有什么好说的。她坐着，一如既往的，温和又漠然，好像从来就，什么都不介意，从来就，什么都原谅。她轻轻笑了一声，反正他不爱你，也不爱我。
可是，我想到，青春年少的岁月里，当我凭借着女性的最便捷优势——美貌，夺走了——至少在名义和肉|体上，夺走了他的时候，她是怎么一点点捱过那些黑洞里针毡般的长夜？她为何不像我一样，去争去抢，跳起来，去报复去反抗——去大嚷——我要！我要！我疼！我疼！这不公平！不行！
或者，她本就习惯了，被忽视，被嘲讽，被否决，在所有哪怕有一点可能性的爱情中，毫无悬念地，残忍落选。她也许本就习惯了，疼。所以，从不表达，不争取——我要！也不反驳，甚至不吭声——我疼。
这世上，我最恨这般高尚的人！
他们把我，比得这般寒怆。
我从来都以为，道德，是这世上最鸡肋的一个词。我们一提到“道德”就像美女们给那些不具竞争力的追求者发好人卡时那样荒诞、尴尬。但是，当我在罪恶和阴谋中，挣扎到三十二岁——很可能的，生命终点的时候，我才觉得。道德，是每一个人的根系。
还好，还好，我想，还好，苍天有眼——我要死了。
我笑了一下，努力挣着，要坐起来。她揽着我的肩，在我背后塞了一个枕头。
喝点水吧。她说，从暖瓶里，倒了一杯开水，递给我。
我握着灼热的纸杯。想到我喝过的，上一杯水，利箭般的痛，一下将我刺穿。我哆嗦了一下，并不看她的眼睛，问，孟凡斌……
死了。她说，重在我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，他老婆，张欣怡，叫人勒|死在家里了。
开水漫出杯口，滚烫的水珠儿，正环绕我的无名指一周，凛冽的灼痛，化成一只戒指的形状。
原来，跟我联系的，一直是他。
我说，他是怎么……
刘主任家对面楼。三楼，住的一对老夫妇。警察去的时候，老头老太吓得起不来。警察问咋回事。老头儿翻来覆去就一句:他有枪。
所以，呵，是我配合着他，为他拉开了窗帘，把孟凡斌送到他的枪口下。
我把水杯放在桌上，掀了被子，去拔针头，她站起来，拉住我的手，你干什么！
我抓着她的手，我要找林警官！我要见他！
见他！你还有什么脸见他！她死死抓住我的肩，摇晃我：穆岚，是你么！她盯着我，使我无处可逃，当年对那个孩子做出那些事的——都是你么！
我垂下头。
我没话说。
她松开我，向后，跌坐在床上。
你知道么。我刚才，遇见他了。
他，我说。
是，他，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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