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，呵。我仰起头，伸长脖子，阴冷地笑着，从他那里，复制了，一个“引颈就戮”。
你说得全对，林警官。
这很好，非常好。
脱掉所有的伪装，我反而感到轻松。
我只是有一阵，感到好笑。就在大概，七八个小时前：我坐在林正明的车里，刚进隰桑市区，去刘主任家的路上。我和张欣怡——啊，不，林经纶（张欣怡那时候就已经被勒死了吧）——那一段微信的，文字对话里。我清楚地记得。我说，放心吧，警察也是保护他（孟凡斌）。对方回，警察，林正明吧？我回，是，林警官正带我往斌子那儿去。对方回，那可是轮子他爸！我回，没事。他不会害他。对方回，你倒信他！我回，是。
我这么信他！
我这么信他！
多好笑，恶人也会如此天真。恶人也会被骗。
看吧，我——一个恶人的恶，结结实实地，撞上了一个，一向的正义者的，恶。
真有意思。
我抬起头，凝视林正明——我们就像，映照彼此的深渊。
我说，说说吧，林警官，你是怎么以保护我们的名义，把我们，一个一个，绑好了，放上，喂食你儿子仇恨的祭坛的。
祭坛？他笑了一下。眼里空荡荡的：这比喻倒新奇。但是——
他看看我：你这么说，真是委屈了我。你看，本来，我想得很简单：我只是竭力想避免坏事发生，竭力，想保护我自己的儿子——这都是，我说过了，我心灵、意识的“明面儿”上，我清清楚楚的动机。我把——“让凶案不发生”和“让凶手不暴露”，作为两道保险。可是，谁知道呢，这两道保险，哈哈，是他妈一对奇怪的此消彼长：
我要是想狠下心来，就是要阻止凶案，阻止死人，竭尽全力，调动力量保护受害者——那凶手就恐怕很难不暴露。我要是，硬下心来，就是要隐藏凶手，不让他暴露——那最好的办法，也许，呵，就是，悄无声息地死人——因为，这一切的前提是，我知道，你也知道的前提是——想摁住林经纶，不让他复仇，是绝不可能的了。
所以，我不必否认：我良心的天平，不能不失衡——虽然，我当然，明面上——你懂这个“明面”的意思的——明面上，我当然——仍然——必然——是，抱着保护受害人的态度。可是，这个态度落到现实中，已经，不为我自己察觉地，开始，微微地，变味儿，和缓缓地，走形。
所以，我，没有——当然绝不能——把这些“保护”上升为警方的行为——虽然，哈，我让石磊和孟凡斌都这么认为。实际上，这只是，我的个人行为，我找的，也是，跟我亲厚的，别的分局的两个老同事，帮我一起守着这几个人。
终究是守着，你能说我没有尽力么——虽然他们最终还是死了—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的——哈，可是你能说我没有尽力么？我尽力了，我他妈尽力了！石磊也好，孟凡斌也好，我尽力了！我们都尽力了！我们几乎２４小时无缝隙，寸步不离跟着。到孟凡斌的时候，我·干脆把他藏起来了。为了不让他们死！我尽力了！你能说我没尽力么？——除了不能把他们放到公安局保护性□□——我什么主意都想了！你能说我没尽力么！
可是，所有这些，尽力，都没什么用了。呵。像我刚才说的，三十多年了，我都他妈一直骂林经纶蠢。我都觉得，这孩子是不是叫人拍多了酒瓶子，把脑子拍坏了。哈，三十多年了，认识林经纶的人，不都觉得他是个不长脑子的傻·逼么——你不也这么认为么？穆岚，十五年前，和十五年后——你肆意拿捏他，利用他的时候——你不也这么认为啊！
可是，我想告诉你的是——就是这么个，你，我，我们，一直以来都以为的——从来不长脑子的傻·逼——今天，哈，他给我颜色看了，他给我厉害瞧了。
从袁威，石磊，到张欣怡，孟凡斌——所有的作案，干净利落，不留痕迹。在所有的案发现场：没监控，没证人，没凶器，没指纹，没有一点可能属于凶手的生物性残留——我们采集不到一丝，有价值的物证。你看，多好笑，我还预备着，怎么去隐藏他，洗白他，甚至，除掉他的罪证——我终究是个，虽然从没尽过责任的父亲啊。可是，多好笑，多好笑，人家完全用不着。我当警察这么多年，却极少见这么冷静、缜密的作案。呵，你说什么，我省心了？缜密还不好？没留下证据还不好？是的，我省心了，缜密还不好，没留下证据还不好，可你知道么！他越是冷静，越是，缜密，越是不留痕迹，干脆利落——我他妈越知道，他成魔了，为了那孩子——他回不来了——我的儿子，林经纶，回不来了。
谁都回不来了。我说。
是。他说，谁都回不来了。
我看见，他垂下头。从我的方向，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双肩微微地抖动。他这样疲惫，沉重，还有一点儿，老男人的，笨拙和拖沓。我看见，他外衣的一侧衣领，是窝卷的。他大概自己从来不及翻一下——或根本来不及注意。或许，曾经，有这种可能性——他成为一个好丈夫、好父亲——成为一个幸福的，电视广告般，聒噪而幸福的人的，可能性。然而，这许多年来，他大概终于只成为了一名好警察——或许，现在，因为某些隐秘的因素——连一个好警察也不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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